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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廖偉棠】

我們在那些老靈魂照面時遭遇被忘卻的自己，須知此身如寄，何時飛昇俯瞰，此我和故我相看相惜呢？

在沙田大會堂劇院後台化妝間外長廊，一個個粉面素服的小演員飄過來飄過去的，讓我一時恍惚不知今夕何夕。耳邊是《鳳閣恩仇未了情》裡化用的李後主詞「落花流水春去也，天上人間」，心頭縈繞的卻是梅豔芳《似是故人來》：「人在少年夢中不覺，醒後要歸去」。

四歲小兒喜歡唱戲，粵劇，在家咿咿呀呀「唱念做打」一年後，終於如願入讀一家兒童粵劇學校。沒上幾節課，就有機會上台演一個《鳳閣恩仇未了情》的金兵，因為劇團實在男女比例失調，男生很稀罕。

第一次正式化妝畫臉，雖然他在家裡已經自己塗鴉小臉無數次，但正襟危坐一個小時讓化妝姨姨濃墨重彩，對一個頑皮孩子實屬不易，他那莊重的敬業精神也讓我感動，到底是什麼神奇的力量使他有這般耐性？有了兒子之後，我漸漸相信，一切選擇都有天命的干預。

妝一上，素白的水衫褲與領子一裹，小身板俊逸如仙童。還沒上台，兒子已經不認識我，也不記得包圍他的現實，勾畫的吊稍眼裡流轉的盡是傳奇的光彩。待上得台去，他和他「我的宮女」緊緊手拉手轉一圈，好像他們才是金國將軍耶律君雄與宋國郡主紅鸞，唱的「痴心化夢幻，耳畔聽風雪聲，愁夢散」已不是希臘歌隊式的命運旁白，反而是小人兒自況了。

台下的我一剎那出神，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前身。何謂故人？姜夔的「笑籬落呼燈，世間兒女」不就是嗎？林夕的「歡喜傷悲老病生死，說不上傳奇」不也是嗎？我們在那些老靈魂照面時遭遇被忘卻的自己，須知此身如寄，何時飛昇俯瞰，此我和故我相看相惜呢？

啊，既然說到了靈魂與故人，這些天我總是在想這些問題：在另一個世界等了我三十年，我奶奶她還記得我嗎？她會和她奶奶在一起，像一個1920年的小女孩那樣嗎？如果我再見我奶奶時，我並不像1986年那個鄉下男孩的樣子那怎麼辦？

如果故人有愛，我奶奶就是我第一個故人，從小我就知道，她是這個世界最愛我的人，我是她的唯一。想必我兒子也是這樣想我母親、也就是他的奶奶的。然而這世界靈魂蜂擁，我們如何留得住各自珍惜的那一個幻象般的故人。

我們的相聚多麼短！此前直到宇宙的起點我認識你嗎？此後直到一切成為灰燼我們還能再見嗎？──演出歸來，晚上和兒子在浴缸裡戲水，我突然停了下來，以為輪迴或者唯物論也能停留片刻。

我們必須尋找我們靈魂的狀態了，無論是蝴蝶還是光波，或者某句詩裡讓人一下子出神的組合。浴缸裡流水逆時針轉出漩渦，我們對坐如古代人，各自從屬微茫的星相。然而自古，故人揖別，便是大山大海，便是參與商，下一輩子再見時，要是能囁嚅喚出你我曾經的名字，那已經是天命最大的恩赦。